老醫師

已是深秋的午后了,太陽依舊肆無忌憚的散發它的熱情,陳舊的診所內卻不見炎熱。靜謐的診所中,一位年邁的醫師正全神貫注的盯著電腦螢幕,緩緩的打著健保資料,絲毫未察覺候診室有人到訪。直到來人輕扣了門框,醫師才恍然回神,驚訝的看著來人。眼鏡片後方的眼睛略為遲疑了約莫一秒鐘,方才回神,趕緊從口中吐出一句問候的話,隨即而來的是歡迎的笑容。

醫師招呼來人坐下,同時加速完成了手邊的工作。兩人的話題於是便從電腦開始。

年輕人提到一套軟體ICQ,推薦予醫師,希望醫師能跟遠居美國的兒子常常線上即時通訊,節省龐大的越洋電話費用。醫師的反應並不像年輕人的預期,原因是電腦對醫師而言,只是用來申請醫療收入的工具,本身連接網路的時間屈指可數,實在也沒什麼時間可以花在電腦上。唯一一次的例外,是在孫子出生時,為了及早看到孫子的長相,而耗費了比平常多出數倍的時間在網際網路上搜尋。搜尋的結果,卻因為一件難得的巧合,有同名同姓者,而令人挫折。說到這,醫師忍不住埋怨起遠居在美國的兒子。兒子為了家庭重擔,無暇吸收新知,醫師認為兒子在電腦方面的熟練度實在令人搖頭,如果兒子能將孫子的相片加入電子郵件中,寄給醫師,醫師就省了上網的冤枉時間。顯然遠居在美國的兒子未能達到令醫師滿意的程度。令一方面,醫師也抱怨,寄給遠居在美國的兒子的電子郵件也很少有回函。

生活的壓力與社會步調的繁忙,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。科學家發明了功能與日俱增的通訊工具,為的是能縮短已被拉開的距離。顯然,這些工具的發展速度遠遠不及人逐漸疏離的速度。

言談間,話題轉到了醫師對遠居在美國的兒子的期許。醫師明白這一路走來,遠居在美國的兒子備嚐艱辛,醫師也認為,先前的堅持與執意,迫使兒子遠度重洋,雖然看似殘忍,但也培養出兒子堅毅不認輸的精神。兒子美好的姻緣,妻子娘家的助益,也都是今日成功的關鍵。談到這,醫師也解釋當初執意將兒子送出國的理由。醫師自承不是一個好父親,雖然律己甚嚴,卻未能創造美好的〝家庭EQ〞,使得家庭的氣氛並不和諧,兒子跟女兒甚至不相往來。醫師訴說心中深沉的痛,表情卻是一貫的冷靜,略略下垂的眼角有著不協調的堅毅眼神,滔滔不絕的唇舌,含混著濃濃的客家口音,卻彷彿在訴說一件他人的生平。年輕人側耳傾聽,表情雖然平靜,心中卻是喧騰不已,除了為這令人沉重的內容外,還有眼前這不協調的景象。

正當年輕人納悶之際,通往二樓的樓梯門旋地被打開了,裡面竄出一個人影,年輕人沒有心理準備,猛然一見,隨即慌亂起身,趕緊說出問候語。出來的人正是醫師娘。醫師娘的頭髮顯然經過精心整理,完好的髮型沒有一絲的雜亂,濃厚的髮膠竟使得僵硬的髮型在日光燈下閃爍著詭譎的光澤。醫師娘一貫冷漠的神情,和年輕人記憶中的模樣相去不遠,不過今天的醫師娘似乎憔悴許多,下眼瞼的皮膚更加鬆弛,嘴唇色澤似乎也蒼白許多。看到年輕人的造訪,醫師娘冷漠的神情看不出驚訝,卻問年輕人為何而來,緊接著問,是否是兒子吩咐來探。醫師娘問話時,語氣雖然平靜,聽在略知醫師家庭情況的年輕人耳中,卻分外犀利,心中十分慌亂,竟不知所措而為之語塞。所幸此時醫師答腔,言年輕人為探醫師娘安好而來,頓時化解了年輕人的尷尬與窘迫。醫師娘聽罷一語不發,沉默的緩步離去。

年輕人會想到來探視醫師,當然不是因為病痛。原因除了是好友的父親,關心安好與否之外,最主要的是醫師雖然年邁,卻頗具見地,言談十分雋詠,常使得年輕人受益良多。在面臨人生抉擇時,年輕人總希望能從醫師身上得到一些啟發,醫師總也不會令年輕人失望。醫師敏銳的觀察到時代的變遷與趨勢,深知財富累積的方式早已大大不同,勸年輕人務必改變理財習慣,方能擁有美好的生活。年輕人正為轉換人生跑道的問題困擾已久,於是試探性的提出從事電子業的初步構想,令人意外的是,醫師提出〝網路工程師認證〞的方式,給年輕人指引了一條明確的道路,令年輕人振奮不已。醫師鼓勵年輕人,如對電腦有過人的狂熱,過程自然不會成為困擾,未來產業大勢所趨,也是必然如此。醫師吸收新知的觸角與持續力著實驚人。

不覺間,夕陽餘暉透過候診室的落地玻璃,染金了診所內的磨石子地板。年輕人驚覺時間的飛逝,慌亂的跟醫師辭行。醫師客氣而熱情的送年輕人上車,儘管年輕人一再婉拒,醫師仍執意送行。

已是下班時分,大馬路上車水馬龍,過往車輛快速而絡繹不絕,兩人的相互告別聲淹沒在吵雜的噪音中。雖然年輕人上車後搖下車窗敦促醫師趕緊回診所內,醫師依然沉默而堅持的駐足在馬路邊,目視著年輕人的二手車消失在夕陽下的車陣中。

人生,似乎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操弄著,我們都稱之為「命運」。醫師因為自己外省人的背景,無可依恃,所以一直讓自己過著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,藉以對抗命運。男人內心世界的深沉,是為了承擔更多的苦難與責任,卻也換來更多不解與誤解。人生的句點,能不能劃的美滿,跟過程中所遭遇的苦痛似乎有必然的關係,這也就是為什麼「富不過三代」的原因吧!

1998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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